这样一篇文章,在我心里沉淀了很久,一直不知道怎样能够把自己的些许思考传达得尽善尽美,唯有先动笔梳理一些往事,才能够让最真实的情感自然流露出来。
我的祖父出生于建党元年,截至今年已经是99岁高龄。父亲作为家中最小且唯一的儿子,是在祖父47岁那年诞下 的,故此在我出生时,祖父就已经是一个古稀老人了。回想起来,从我记事开始,祖父的模样一直都是有些佝偻的、慈祥的。
在我很小的时候,他常会从外面提几斤葫芦形饼干回家,那是我儿时对于美味所能达到的最久远的溯源。父亲说,祖父总是用敞口碗,一泡就是半碗的葫芦饼干,一勺一勺地喂我吃,不愿假他人手,似乎这是他的乐趣所在。只要我大快朵颐,他便老怀欣慰。我稍大之后,他又带我去前街的果子铺买油饼吃。揉好的葱油发面在镂空圆环上被铺实,店老板提着同心圆环两边的长柄,“嗤啦”一声下到油锅里,发面突然鼓胀,葱香味被热力逼发出来,空气中洋溢着热闹的味道。老板一手持钩子,一手持漏勺,把油饼翻腾几下,两面焦黄就捞出锅了。祖父总会乐呵呵地请老板给切上油饼的约莫三分之二,也就才两块钱而已。当街坊问他:“买油饼吃啊?”他的情绪似乎都有些高涨:“是的,孩子爱吃这个。”但凡话里提到我,他好像总能突然高兴起来。葱油香与舐犊情是那么深刻地烙在我的心里,难以忘怀。
我很难想起祖父用上拐杖的准确时间点了。他的老去总是那么的自然,自然到就像云卷云舒,就像花开花谢,像北风卷白草,忽而春风绿江南。
上初中时开始有了晚自习。从我第一次晚自习开始,开门等我就成了祖父日程表上最重要的一件事,他总是在我回家前五分钟就拄着拐杖站在家门口了。祖母一直嘲讽他:“穷霉(方言里形容某人做的事很傻的意思),他这么大人了还要你焦心?”祖父总装作耳旁风,不予理睬。只有等我骑着车出现在门前那一刻,他才乐呵呵地进到屋里去,给我让路。因为年轻,始终不曾理解这样的等待对于一个耄耋老人来说,需要消耗多少的体力,且疏于感恩,当时只道是寻常。
我参加工作时,祖父已经九十多了。由于我不断地在考证、考编,总是一回家就“躲进小楼成一统”,成了一个“不问世事”的大忙人。祖父、祖母腿脚不便,没有和我们同住,而是选择住在了改造后的地面车库,所以见面渐少。一日,姑姑找我谈心,突然提到:“你爷爷和我聊天时,提起总是见不到你的人影。就隔着一层楼板,下来看看二老有这么难吗?下班或者放假的时候多陪陪他吧,别让他这么大岁数了还总是牵挂你。”我这才意识到,为了所谓的事业,真是对家人亏欠得太多了。后来,我下班以后,首先就是到祖父的面前“报到”;每当有了时间,我就会用轮椅推着祖父出去走走;晚上七八点钟,在他临睡前,倒水给他洗脸、洗脚成了我的必修课;祖父出门不便,为了给他理发,我买了一把推子并且粗糙地掌握了剃头的手艺。他的笑容也多了起来。但我始终觉得,所做的一切还是远远不够,至少没能报答他的那份关怀与爱意。
因为他看起来总是那么老,老得让我忘记了他一直都在变老。可是时间到底没有将他遗忘,我关于他的所有记忆,终于定格在了今年的清明当天。
悲痛之余,我想到了祖母的安置问题。我建议她搬到楼上和我们同住。她说:“还是算了吧。你们白天都忙,都不在家,我住楼上、楼下都是一样。”我无言以对。为了能多陪陪她,现在下班后,我会顺道买点菜,回到家把菜洗净、备好,向她学习烹饪。她在烹饪方面是一把好手,锅铲就像是打开她话匣子的钥匙。“回家吃饭”果然是一个无比温馨的词语,借以学厨,我和祖母聊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。
前几日,偶然看见文联的公众号发布了一篇文章,叫《新盛街图景》,围绕着新盛街,写的都是一些久远年代的人和事。新盛街,是我们家自曾祖开始居住了上百年的所在,承载了家族几十口人太多的记忆。祖母目不识丁,我将文中的人与事念给她听,她的眼睛突然放出了光彩,滔滔不绝地就提到的每一个人、每一件事展开叙述,条理清晰,娓娓道来,完全不像九十多岁人。虽然很多久远的人我没听过,她说的一些事我也听不懂,但我仍是静静听完了。这种时候,我无需说什么,只要做一个合格的听众,想必就能让她满足了。毕竟那是她经历的几十年,她才是主角。
工作与家庭,一直都是“打工人”不得不面对,需要花大量心思来协调的两个因素。也许只有随着年岁渐长,才能够寻求到一个适当的平衡点,让二者互不干扰而又相辅相成。以前,我总是不知道怎么去关怀家人,现在才发觉,原来仅仅是陪伴就足够了。对家人少一些不耐和敷衍,多一些聆听和关切,多花一些时间和他们交流,而不是固守在自己的一方小世界里,家才得以成为家。
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。忽又想起一句老早的公益广告词来:别让等待,成为遗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