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学的时候总是盼望着过年,因为春节是一个名正言顺的法定假期,还可以顺带从中感受节日欢乐的气氛。毕业工作以后,越来越觉得过年淡而无味。近些年为了治理环境,宿迁市区开始禁燃,烟花爆竹几乎销声匿迹。现在疫情之下,大规模的聚集不适宜存在了,最能彰显春节热闹的庙会于是也不见踪影。唯有追思一些早些年的春节记忆,还能够捡拾起所谓的“年味儿”。
奶奶是家里的厨神,大多食材到了她的手里总能得到别开生面的造化。小时候过年,我最喜欢的就是守在灶台边,看着奶奶有条不紊地做年菜。
半盆面粉,三五颗鸡蛋,注水打成稀糊,在炒锅里烙成薄到极致的饼皮,这是做春卷的预备步骤。最妙的是,起锅烧热后,稀糊倒进锅里,奶奶拎着锅耳匀速晃动,让面糊随着重力的节拍布满锅底,再稍稍加热,就能揭起一张圆得像件艺术品般的饼皮,拽一拽还劲道十足,又仿佛少女的脸颊吹弹可破。作为春卷馅料的菜是早早备好的,各家的做法也大同小异,无外乎是荠菜剁成碎馅,再与绞成颗粒状的猪肉拌匀,辅以葱、姜、蒜、盐等调料。不知是客观如此,还是出于对奶奶的盲目崇拜,我就觉得我们家的春卷是最好吃的。到现在我还记得那时她传授给我的秘方:做春卷的肉一定要七肥三瘦,这样炸出来才不失香气。把荠菜猪肉馅包进饼皮里,再把饼皮收口的地方沾点水,保证粘合,一个生春卷就做好了。手上工夫够熟,不需多会儿,高粱杆做成的圆箅子上就堆满了大小匀称的春卷。
做春卷剩余的猪肉馅,加入葱姜蒜末、老抽等佐料调好,裹进买来的油炸豆腐皮里,切成三厘米见方的块,又成了另一道本地传统美食——“千子”。
接下来上场的是重头戏——炸肉丸。肉丸的肉料和春卷、千子的不同,肥瘦配比得颠倒一下才合适。手持一把搪瓷小勺、一个盛满喷香肉泥的海口大碗,三尺灶台就成了奶奶展示手艺的舞台。搪瓷勺在肉泥表面刮起一块,抛到碗壁上摔打匀实,再一刮起,浑圆的丸子就成型了。生肉丸子下到热油里,“嗤啦”一声,听进饕客的耳朵,那滋味儿可比放鞭炮带劲得多。植物油的热力逼发出肥肉里的猪油,把小小的厨房浸染成了一个香气四溢的奇妙王国,奶奶俨然就是这个国度的至高统治者。炸过丸子的宽油不会浪费,因为春卷、千子、车轮饼会轮番在这方天地里亮相的。
车轮饼倒是不能放在宽油里猛炸,而是需要文火温油慢慢㸆的。㸆车轮饼绝对是门手艺活,每次我做的时候总是手忙脚乱。但是这些娇气的饼子在奶奶锅铲的指挥下却是绝对的言听计从、说一不二。奶奶利用铲尖一挑一推堪称得心应手,饼子排兵布阵井然有序,画面是那么和谐而统一。
每次做炸物的时候,就是奶奶撵我回堂屋的时候,因为害怕我被热油溅到。我不情愿走,她便给我布置任务——剥变蛋。
剥变蛋也是一门手艺活。有的变蛋腌制得不好,原先蛋清的部分没有充分硬化,还是极软易碎的,这就要求我必须剥得很小心。剥得了之后,在桌腿上系一根细棉线,以线为刀,将一颗变蛋割成四等份,二十余瓣均匀铺到碟子里事先切好的香肠上,再淋一点小磨香油、镇江香醋,简直妙极。
楂糕也是以前过年我们家桌上必有的一道凉菜。虽说它不太起眼,经济价值不高,口味层次也不够丰富,却能在老派宿迁菜中夺得一席之地,定然是有其可取之处的。我觉得它最大的价值就是解腻。炸物吃得多了,就想吃点素净的东西,那么楂糕就是一个很好的居中调停者。切成长菱形的它极易入口,只有在饱尝了满桌荤食后才会大彻大悟——楂糕的味道何其清新!
剥完变蛋,等到晚六点左右,街坊有人放了第一挂鞭炮,我就要着手贴春联。用自己熬制成的浆糊将春联贴在木门上,牢固又环保,内容不外就是“天增岁月人增寿”一类的吉利话,旨在讨个辞旧迎新的如意彩头。贴完春联,爷爷会带着我擦拭曾祖父母的黑白老画像,齐整地靠在供桌上,然后在画像前摆上四件干果蜜饯、四件鸡鸭鱼肉,在一对酒杯里斟满酒,并念叨上几句追思先人、祈保后人的话语。这是我小时候接受到的关于孝亲敬长、慎终追远最庄重的言传身教。
七点半左右,备好的菜如流水一般被端上了餐桌。凉菜通常有:芹菜拌肉丝、木耳拌洋葱、黄金针菇拌蒜苗、糖渍苔干、楂糕、盐水鸭、变蛋香肠、千张丝拌胡萝卜丝等。热菜就有:炸春卷、炸千子、车轮饼、油炸绿豆饼子、八宝甜饭、炒鱿鱼、炒长鱼、红烧肉、红烧鱼、红烧草鸡、肉丸皮肚杂烩汤……
晚八点的联欢晚会可看可不看,但是电视只要开着就很热闹;奶奶依旧在厨房里张罗着各色菜式,保障后勤供给;母亲手脚不停地来回穿梭,把一碟碟成品送上餐桌;爷爷喝下两杯小酒,开始聊一些他年轻时日子的艰苦;父亲总是桌上埋头吃得最狠的那个,被母亲嗔怪吃相不雅。而我举箸不决,心想:从哪道菜开始最好?
直到最后一道杂烩汤或蛋花汤被端上来,一家人才算整整齐齐坐到了一起,各自细数着最近的得失,对未来展开美好的期望。人间烟火气,三分在饭桌。
说说都已经十多年不曾像这般过年三十了。奶奶的年岁渐老,现在已经九十多,虽然她身子骨也还硬朗,却无力像以往那般张罗一大桌子佳肴。她的味觉也褪化了太多太多,时常做菜咸了淡了也无法察觉,家里每个人都会自觉包容她手艺的“退步”。每次我加班回家晚了,奶奶还关切地问我一句:在外吃了吗?要不要给你做点饭?这样的问话总会使我触动良久。
奶奶的厨房再也无法回归以前过年的那般热闹了,可记忆里的烟火气始终不曾散去。
如今的年味儿逐渐变淡,看往年的春晚节目也找不回过去的由心欢笑。越是这样,才越看清了年味儿的本质。
年味儿从来都不是鞭炮的喧天爆响,年味儿也不是庙会的人声鼎沸。哪里有家,哪里有牵挂,哪里就有年味儿!